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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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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十月的天氣,秋高氣爽,艷陽高照,正是出游的好時節。閘北區內的一條小馬路上,駛來了一輛出租車。車子慢慢的停在了一條逼仄的小弄堂口,從車上下來四個人,一女二男,看起來像是一對老夫妻帶著兒子。這本不是什麽讓人好奇的事情,但這三個人的穿著打扮實在與時下人們的穿著顯得格格不入,自然引得住在附近的人們不由得偷偷的打量起這幾個人來。

來人們下了車,循著手裏的地址,一路看著每家每戶門上的門牌號,邊走邊看的便朝弄堂裏走去。人們的目光一直跟隨著他們,直到他們來到一扇緊閉著的黑漆大門前停下。見這幾個人停在那戶人家的門口,人們不禁悄悄的在背後議論起來:

“這些人是來找林家的啊?他們是什麽人啊?”

“你看他們的穿著打扮,肯定是從國外來的。”

“國外?難不成是林家在國外的親戚來尋了?”

“沒準哦。林家的男人當年是國,民黨裏的人,後來被槍斃的。聽我婆婆說,林家解放前在上海可不是普通人家,都是社會上層的頭面人物,很多親戚都是在國外的。這家的男人肯定是沒來得及走,所以才會被當成‘反,革命’給槍斃了的。”

“哦,難怪。這些人大概就是他家的親戚,現在找來了吧。”

“林家男人死得早,只留下一對孤兒寡母。這幾十年的日子也真是不好過,如今,好歹還有親戚惦記著,也算是苦盡甘來了哦。”

街坊鄰裏們站在幾米開外,探頭探腦的往這邊望著,七嘴八舌的議論著,似不看出個結尾還不願意離去。他們看著那些人站在門前敲門,問話,然後就見著他們被門裏的人請了進去,黑漆大門吱呀一聲關上。關門大吉讓外頭看熱鬧的人們沒了興頭,也有好事之人湊到門前趴在門上想要聽聽壁腳,可聽了半天都沒聽出裏面有什麽動靜,索性也就不了了之的散了。

一扇大門隔出了兩個世界。門外頭,是家長裏短的弄堂生活。而門裏頭,卻是淚眼相看的重逢場面。門外頭的人們活得輕松隨意,而門裏頭的人們卻活得謹小慎微。幾十年來,門裏頭的人們在門外頭人們從鄙夷、唾棄到同情、可憐的目光轉變下活著,每活一天,每走一步都如在針尖上行走,如脫光了衣服的軀體被曝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韓婉婷淚眼朦朧的看著滿頭花白頭發的江秀雲,拉著她粗糙的、滿是老繭的雙手,想到過去幾十年來她度日如年的境況,忍不住將她抱進懷中痛哭起來。並不大的房間裏,沒有人說話,只有兩個年邁的老婦淒切傷心的哭聲。

兩人嚶嚶的哭了好一會兒,這才在眾人的勸慰下漸漸停下。韓婉婷抹著還不斷從眼眶中湧出的淚水,抽噎著說:

“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當年我們離開,還以為用不了幾年就能回來,還能再見到你們。可沒想到,我們這一走,就是幾十年。那年你們都不願走,都要留下來,想著能在這裏重新開始,好好生活。可沒想到……

秀雲,我真是後悔!我從下飛機開始到今天,整整半個月,我都活在無限的悔恨之中。我若知道你們後來的生活是那麽苦,那麽難,當初絕不會同意你們留下,就是綁,也要把你們綁到臺灣去!那裏的生活再艱苦,也比這兒好過啊!”

江秀雲苦笑著搖搖頭,低聲道:

“阿姐,不管去到哪裏都是一樣的。在這裏,我們是國,民黨的‘反革命家屬’,到了臺灣,也許就是共,產黨的‘赤匪家屬’,身上永遠都是洗不清的罪孽。”

“秀雲!什麽罪孽不罪孽的,別這樣說!穆然,你們,還有我們,有誰不是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你們在大陸受苦,我們也被趕出了臺灣。可說到底,有誰真正的贏了這場鬥爭?苦得還不是千千萬萬的普通人?

穆然的冤屈自然要討個公道和說法,不能讓他到死身上都要背那麽一個難聽的罪名。如果他是中,共的地下黨,那麽你們就是烈士遺屬,應該受到應有的尊敬與待遇,而不是活在人們的非議之中。”

江秀雲淒然一笑,仰頭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天花板上斑駁的墻皮,默然無語。韓婉婷想了想,繼續道:

“秀雲,當年你父親為你留下的那筆遺產,我一直替你存在專為你開的銀行戶頭裏,分文未動。到如今,那筆錢,加上幾十年的利息,也已經是一筆巨款,足夠你和孩子今後衣食無憂的生活一輩子。無論你是想離開還是想繼續留下,都能讓你過上比現在好無數倍的生活。你和孩子吃了那麽多年的苦,也是該換個環境,過一過好日子了。”

江秀雲眉心一動,轉頭望向滿懷期待看著她的韓婉婷,又望了一眼自己從小就體弱多病又多災多難的女兒,沈思片刻後,搖了搖頭,自嘲的笑了笑,緩緩道:

“阿姐,當年我沒有選擇離開。現在,我更不會走了。他死在上海,他是帶著遺憾走的,所以魂魄也一定還留在這裏沒有離開。他在哪裏,我就在哪裏,不論生死,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秀雲……”

江秀雲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用枯瘦的手輕輕的撥了撥自己鬢邊的白發,眼中閃著千帆過盡之後的淡然之光,看著韓婉婷低語道:

“阿姐,不要說我傻,也不要笑我說這樣的話。我也已經是六十出頭的人了,這些都是我藏了心底裏很多年的話啊。以前,他在的時候我不敢說,後來他死了,我沒有人可以說。現在你來了,我終於可以和你說了。”

“秀雲,別說了。他人都已經不在了,你又何必還要守在這裏吃苦受罪呢?不管怎樣,也要為你自己和孩子,為你們現在的生活考慮啊!他若是還活著,若是在天有靈,以他的性情,也必定希望你們母女倆能有好日子過,怎麽會願意看到你們留在這種常年見不到陽光的地方受苦呢?”

“阿姐,其實你一直都沒有真正的想要去了解過穆然,他真的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好男人。他直到臨死的時候,心裏想著的那個人還是你。也許是因為年輕時的我長得和你有幾分相象的關系吧,所以,他和我在一起的每時每刻,眼睛裏看到的人永遠不是我,而是阿姐你。他會和我結婚,也是因為,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把我當成了你……

為了我的清白,他和我結婚。可是,結婚後,他再沒有碰過我。沒過多久,他就被打成了‘歷史反革命’抓進了監獄。在監獄裏,他隔著鐵籠對我說對不起,說因為他,連累我變成了反革命家屬。還說他不能繼續再照顧我了,沒能完成你的托付,他覺得很愧疚。

阿姐,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一直對我照顧有加,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包括和我結婚,也是因為你曾經將我托付給他。那時候,我真是羨慕阿姐你,羨慕你能得到穆然所有的愛,羨慕你怎麽可以讓一個男人可以這麽掏心挖肺的待你,即便你沒有半點愛他的心意。可是,很奇怪,那時我雖然傷心,難過,可我一點也不妒忌你,因為我知道,我和穆然是一樣的。他有多愛你,我也就有多愛他。我們是同一類人,都是傻到無可救藥的傻瓜,都願意為了自己愛的人而默默的承受一切。

上天也許是可憐我愛穆然的這份心,所以他送給了我一個最好最好的禮物——穆然的孩子。他被判槍決的那天,我發現自己已經懷孕了。我很高興,又很傷心。那種覆雜的心情讓我難過的大哭,為我終於能為自己愛的人生下孩子,為穆然終於有一個後代承繼香煙,也為他不能親眼看到自己的孩子降生,為他即將要離開我,這輩子我將再也看不到他對我溫柔的笑,再也聽不見他用敦厚的嗓音喊我的名字……

執行槍決的前一天晚上,我把自己懷孕的消息告訴了他。他怔住了,完全沒有想到,就是那樣一個混沌迷亂的夜晚,我的肚子裏就有了他的骨血。他哭了,緊緊的抓著我的手,哭了。我問他高不高興,他又哭又笑的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的點頭。然後我讓他給孩子起個名字,不管男女,我都會用這個名字。

可他卻很篤定的說,我一定會生一個長得像我的女孩。他說孩子的名字就叫愛如,林愛如。能夠在他死之前,讓他知道自己有了後代,讓他能為自己未出生的孩子起名字,像個真正的父親那樣,我真的很高興。阿姐,我是真的很高興啊!”

江秀雲對林穆然那份深沈的愛,讓屋子裏的所有人都感傷不已。韓婉婷此刻早已為含冤早逝的穆然而哭倒在丈夫的懷中,為秀雲執著不變的愛,為穆然對自己堅貞的愛,更為像他這樣好的男人沒有好報而哀傷不已。

狄爾森默默的聽著,聽著一個陌生的女人在訴說有一個男人是如何的愛著自己妻子的故事。握著妻子冰涼的手,他的內心沒有絲毫的醋意,反而被深深震撼著。都說男人頂天立地,一言九鼎。可當年的亂世之中,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穆然與婉婷,固然是當年曾有婚約的男女。可那紙婚約早已廢棄多年,婉婷已經不再與他有任何的關系。

對於婉婷的托付,穆然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他答應了,而且從那以後,就一直在堅守著他對婉婷的承諾。他在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向婉婷昭示著他的心意。不變的心意。今生無法相愛,那麽,他就用自己的一生相守,守護任何她愛的人,她愛的物。

這樣一個重情重意的男人能夠愛婉婷,是婉婷的幸運與幸福。而面對一個這樣重情重意的男人,同樣身為男人的自己,卻感到了自愧不如。也許,與穆然這個有著同樣血緣的兄弟相比,他對婉婷的愛沒有穆然那樣的深沈與執著。捫心自問,如果婉婷並不愛自己,那麽,他還會不會像穆然那樣,對一個並不愛自己的女人能夠愛得那麽無怨無悔,不求回報?

念卿坐在一旁聽著小時候曾見過的江阿姨講述著那個年代屬於她的愛情故事,無法不被曾經就發生在自己身邊的這些人和事所震動。在他固有的記憶中,爸爸媽媽當年的愛情故事已經足夠轟動,足夠戲劇化,足夠讓電視編劇寫出一部蕩氣回腸的連續劇。可是,沒想到,這次回大陸,他又聽見了一個讓人心酸與感動的愛情故事,同樣的執著與堅守,同樣的深沈與悠遠。難道,上一輩人的那個時代,那個風雲飄零的亂世,都是會誕生出這樣深情執著的愛情故事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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